高校教師狀告學校教學評估造假
是什么逼大學教師造假
本報記者 李潤文
指導學生寫論文不能署名
“我有能力指導學生寫論文，為什么沒有資格署名？”張民生老師說，當著學生的面造假讓他備感屈辱。
2004年9月，南京理工大學MBA畢業生張民生來到淮陰工學院從教。早在2002年，他就與校方簽訂了就業協議，對方承諾，給予他講師的崗位津貼，在淮陰工學院經管學院任職。
此前，張民生曾有過多年的工作經歷，1994年從南京航空航天大學本科畢業，當過廠長、經理，2000年就讀南京理工大學MBA。
從教3年，張民生講授《運營管理》、《技術經濟學》、《管理學原理》、《企業文化》等4門課程，共指導24名本科生的畢業論文。
在前兩年中，張民生順利完成了學生畢業論文指導工作，簽署了自己的姓名。
2006年10月，他開始第三次指導畢業生寫論文。
“他很負責。”當天出庭作證的畢業生崔偉說，寫畢業論文都是學生選老師，他和幾名同學聽說張民生老師前兩年指導的學生畢業論文成績都不錯，就一起聯系，請張民生指導寫論文。
兩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崔偉和其他7名學生收到了張民生的群發短信，短信說，因為職稱原因，他不能在畢業論文上簽署自己的姓名，語氣沮喪。
得知指導老師沒有講師職稱，8名學生并沒有提出換指導老師，崔偉說，“我們相信他的水平，不在乎他有沒有職稱。”
按照經管學院的要求，每個老師只能帶8個畢業生的論文，張民生只能簽署該學院黨總支書記張積羽的姓名，張積羽具有副教授職稱。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吃驚，也很傷心。”張民生說，他沒想到，自己一直忽視的職稱問題會成他工作的絆腳石，并因此逼他造假，按照年限，他該拿到副高職稱了，但他一直認為有能力一樣能得到社會認可。
張民生說，學校要求，所有老師必須指導學生寫論文，他只好服從。
為此，他向張積羽匯報了8名學生寫論文的進展情況。張積羽表示，既然已經選了題目，就由張民生繼續指導，他就不干涉了。
雖然心里不舒服，張民生還是一如既往地精心指導學生寫論文，但他不會當著學生的面簽名。
現場作假，讓我感到奇恥大辱
一個偶然的事件讓張民生很受刺激，因為用電腦，他帶的學生與一位老師發生了言語沖突，學院領導現場調解，問是誰帶的學生，學生當著他的面回答“張積羽”。
2007年6月6日，經管學院舉行學生論文答辯會，張民生是答辯委員會評委，然而，在現場他卻“如坐針氈”，要面對著眾多學生現場簽署張積羽的姓名。
“現場作假，這讓我感到奇恥大辱１張民生說，他簽名時雙手發抖，臉紅得不敢看學生。
張民生說，當著眾多學生的面簽張積羽姓名的事實，導致學生們認為他是個冒牌貨，不配指導他們的論文，是一個言行不一的騙子。一次次被迫簽假名時，學生輕蔑的言語，不屑的眼神，讓他無地自容。反復的刺激，使他的身心受到嚴重傷害。
第二天，第二場答辯會之前，張民生找到經管學院副院長李前兵，以簽名為由拒絕參加答辯會，經請示領導，李前兵同意張民生可以簽署自己的姓名，但張民生最終沒有參加答辯會。
“張老師講課很吸引人。”幾位學生告訴記者，張民生很受學生的歡迎，很認真，他教的課程即便是考了59分也需要補考，不會因為找了他就能通過。對學生來說，他們關心的不是職稱而是老師的水平，能教給學生知識的老師才是好老師。
經管學院三位領導證實，張民生三年來的考核一直是良好。一位老師說，考核優秀的一般都是一些高職稱教師和學院領導。
淮陰工學院副院長江應中承認，張民生有一定的教學水平。
“如果我沒有能力，就不要讓我指導論文，既然認可我的能力，為什么不能簽名？這不是在學生面前公開污辱我嗎？”張民生說。
張民生說，他曾向學校工會提請調解，對方以“這是經濟管理系與教師之間的學術管理糾紛，不應由學校承擔責任”為由拒絕了他的要求。他向法院遞交了訴狀后，學校本學期沒有給他安排課程。
經管學院院長王宏說，沒給他安排課程是因為他不具備教師資格。
署名的許多老師不指導學生
在論文答辯前，淮陰工學院發生了一件轟動全校的事件，這件事的主角仍是張民生。
在指導學生寫完論文后，指導老師要評閱其他老師指導的學生的論文，張民生發現一個學生的論文質量低劣，錯字、病句多達數十處。
張民生的評語是：論文選題尚明確，部分論點值得商榷，論據空乏無力，論證紊亂，自相矛盾，有照抄他人文章的現象，結構混亂，層次不清，語言表達不清，病句較多，標點符號錯誤較多，建議成績評定50分，論文不可以提交答辯。
而此論文的指導老師是具有副教授職稱的教務處處長、該校迎接本科教學評估小組副組長，指導老師的評定結果是75分。
“他可能沒有認真看過這篇論文。”張民生忿忿不平：身為教務處處長居然指導出這樣低水平的論文，對待工作竟然如此草率。
張民生當即向校領導寫信，反映此事。
一位校領導對此表示贊賞，要求他轉交給主管教學工作的校領導。
張民生說，信交給校領導后就再無音訊，沒人給他任何答復，該學生的論文轉給了另外一位老師評閱，后來順利通過了答辯。
得知此事后，張積羽和李前兵專門找他談話，為了以后學院工作的便利，要求他去和教務處處長溝通一下。
“你們是讓我去給他道歉？我不干！”張民生當即站起身表示反對。他隨后寫了公開信，向其他老師說明事件的起因及過程。
張民生說，學院領導一直追問他這么做的動機是什么，說得罪了教務處處長會影響經管學院的工作。
張積羽說，教務處處長也很委屈，雙方互不相識，張民生為什么和他過不去，是不是有人指使？
“他是個很認真的人，別人自行車放不好他都要貼個小紙條。”李前兵認為，即便是有問題，也應該提交給經管學院的學術委員會，不應直接向校領導反映。
張積羽說，該論文經學校審查后認為，論文結構框架都不錯，就是錯別字多了一點，沒什么大問題，教務處處長忙于準備迎接本科教學評估，沒時間詳細指導該學生寫論文，沒有看論文，況且該生是一名獨立學院的三本學生，論文水平不高也在情理之中。
據了解，僅經管學院有10多名老師像張民生一樣簽署了別人的姓名，有的老師居然署上了已經退休的老師的姓名。
按照規定，經管學院每位老師只能為8名學生指導論文，有相當一部分有職稱的老師雖然署了名，卻和張積羽一樣，根本沒有指導學生。
是否讓青年教師指導本科生寫論文？學校面臨兩難處境
經管學院院長王宏說：“我們是按照教育部本科教學評估的要求做的，沒有講師職稱的老師不能指導學生寫論文，只能協助別人指導。”
王宏說，以前安排張民生指導本科生寫論文是制度不健全，按照本科教學評估要求，他們提高了對本科論文的要求，新的規定更注重資質，因為能力好不好不好衡量。
盡管有這個要求，學校還是安排了沒有講師職稱的張民生指導本科生寫論文。
江應中認為，張民生具備指導本科生寫論文的能力，但不具備資質。
他認為，能力和資質是本科教學評估中面臨的一個矛盾。
據了解，本科教學評估依據一套指標體系，其中畢業論文的質量是重要指標，對評估成績有重要影響。另外，論文指導教師的職稱也是重要指標，指導教師的職稱越高對評估結果越有利。
然而，淮陰工學院所面臨的問題是：一方面，具有高職稱的人（包括教師和行政官員）數量不多且有部分高職稱者因各種原因不能指導畢業論文；另一方面，一批具有碩士、博士學位的青年教師雖然有水平和能力指導學生寫論文，卻沒有相應的高職稱。
江應中說，不讓青年教師指導本科生寫論文，但現有的高職稱教師人數不夠，既影響了教學質量，也影響青年教師的成長，而讓青年教師指導學生寫論文又違反了教育部的規定。
一些教師反映，2007年12月的“本科教學評估”即將到來，為了使畢業論文既具有較高的質量，又能看起來是高職稱教師指導的，淮陰工學院讓一些沒有職稱的年輕教師進行實際指導工作，署上了高職稱教師的姓名。
沒有署名的老師，都是已經取得了研究生學歷或者中級職稱，學校把這些年輕教師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剛評上講師職稱的教師；第二類是即將評講師的教師；第三類屬于到校工作時間不夠，不能評講師的教師。前兩類教師可以直接指導學生寫論文，而第三類教師只能協助別人指導。
張民生卻成了一個特例，按照工作時間他應該可以評講師了，他卻沒有拿到教師資格證，沒有參加普通話考級，沒有參加計算機等級考試，沒有發表論文，沒有參加今年4月的職稱評審，從第二類教師變成了第三類教師。
王宏說，“他對職稱不重視，卻考了一個律師資格證。”
校方：借鑒其他學校的做法
記者了解到，暑假期間，該校組織老師加班，重新整理學生的畢業論文、試卷，修正錯誤，補充記錄，因為張民生起訴了學校，學校又在畢業論文中以協助者的身份，署上了沒有拿到講師職稱青年教師的姓名。學校還組織老師講課過關，要求所有老師把評估期間所講的課程事先演練一番。
江應中解釋說，這并非造假，是以評促改，許多學校都這么干，他們也是借鑒了其他學校的做法。這是在本科教學評估過程中出現的問題，隨著本科教學評估的推進會逐步得到解決。
本科教學評估到底是以評促改還是以評促造假？一位老師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在現實教學中，出現一定幾率的錯誤、失誤是允許的，然而，為了迎接評估，學校把教學歷史記錄中的錯誤、失誤之處統統修改，改得完美無缺，是典型的形式主義，并沒有起到真正的效果。
據教育部高等教育教學評估中心主任劉鳳泰在2006年7月的一次會議上介紹，五年一輪的評估制度實施以來，到2005年年底為止，已經評估的171所本科院校中，93所獲得優秀，66所獲得良好，12所獲得合格。優秀、良好、合格的比率分別為54.4％、38.6％和7％。
今年5月，教育部又公布了2006年133所高校的本科教學評估結果：100所為優秀，24所為良好，9所為合格。
“優秀的比良好和合格的多，這都是造假的結果。”張民生說，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教學水平應該是一個金字塔型，優秀的應該是少數，怎么能變成倒金字塔型，優秀的成了多數。
全國政協委員、南京中醫藥大學教授王旭東曾在兩會期間建議改革或取消評估活動。他說，為了迎接評估，好多高校教師的教案、教學過程記錄、備課記錄都是請學生抄的，有的甚至是學生幫著寫。
“你平時教學生怎樣做人，現在請學生幫著造假，那你在學生心目中還有尊嚴可言？”王旭東說。
本報淮安9月27日電
